许志华

1.

此时此刻，静伫于窗前，凝望这座灯火璀璨的城市，忽然想到一首诗，那就是郭沫若的《天上的街市》，“远远的街灯明了，好像闪着无数的明星，天上的明星现了，好像点着无数的街灯。我想那缥缈的空中，定然有美丽的街市……”，身居都市的人或许都曾有过这样的体验：某年某月某夜，从渐渐降落的午夜航班上，凭窗俯瞰我们居住的这座城市，看到机翼下方远远近近在茫茫夜色中闪亮着的灯火，忽然为之感动不已。那星星点点闪亮的灯火，是让我们在异地他乡深深思念它的理由，在我们视线所及的灯火闪亮的某处，依稀有一处“美丽的街市”，在那灯火闪亮的某处，有我们熟悉的街道，熟悉的夜景，有经常光顾的全家便利店和星巴克，在那灯火闪亮的某处，有我们的家。

夜是白昼的终点，但万物由此进入另一种迷人的镜像之中，我们通常称之为夜色。

2.

杭州是江南名郡，自古以来就是烟火繁盛之地，夜生活尤为发达。八百多年前，南宋诗人陆游就用诗笔勾勒了它的面目：“连坊灯火如昼明，十里东风吹市声”， 《梦粱录》作者吴自牧，也在书中记述了杭城夜市的繁华：“杭城大街，买卖昼夜不绝，夜交三四鼓，游人始稀；五鼓钟鸣，卖早市者又开店矣”。如昼的灯火里，瓦肆的艺人卖力地表演，唱曲的唱曲，演戏的演戏，说书的说书，杂耍的杂耍，皮影的皮影……各色奇巧器皿百色物件，还有各种令人垂涎的美食小吃，酒楼歌馆，通宵达旦。

那时的夜生活是如此丰富，关键在于，女子是其中当仁不让的主角。看夜景、逛夜市、喝夜茶、赏游夜话，也是那时的文艺女青年最喜欢干的事。天上有明亮的月光，地上有热闹的集市，人间烟火活色生香，南宋时的杭州，明明就是一个充满活力、蓬蓬勃勃的不夜城啊！

3.

现代杭城的夜生活,是伴着城市的发展而逐渐丰富起来的。上世纪八十年代，杭州的娱乐活动还很匮乏。比如青年男女谈恋爱，不是在西湖边“人约黄昏后”，就是去电影院看新上映的电影。那时的杭城夜晚，灯火很暗，几乎是一片漆黑的。

九十年代，伴随着下海经商的热潮，人们的钱包渐渐鼓了起来。骚动的人心，就像满街游来游去寻食的红色小夏利。那时主城区还小得像一只金鱼缸，杭儿风却很大。吃饭、吃夜宵几乎都往延安路、龙翔桥、东坡路那把里的大饭店和海鲜大排档去。我记得早先龙翔桥有一家“红泥砂锅”，很大很气派，当年我和女朋友第一次约会，就是在那里吃的晚饭。夜到头耍子儿，拷位儿就沿着暖风熏得游人醉的西湖岸畔去。那些地方光听听名字，就知道人们的夜生活已是多么的洋气。比如夜花园、镜湖厅、宝石会堂、樱香、捷迅、卡萨布兰卡、金碧辉煌等等。除了唱歌跳舞泡吧蹦迪，还可以逛夜市。九十年代有两个夜市名字响当当，一为红太阳广场，一为吴山夜市。红太阳是卖大路货服装的，十几元一条的牛仔裤最受欢迎，吴山夜市走的是休闲文艺路线，以卖文玩字画和工艺品为主，外国人和有钱的外地游客常去淘宝。除了夜市，还可以去通宵的网吧，这句话应该是九十年代末的事，笨头笨脑的台式电脑分分钟俘虏了少年们的青春荷尔蒙。

时光迈入二十一世纪，伴随着物质的丰裕，人们对生活质量的要求相应提高，杭州人的夜生活变得愈加丰富、精致。一方面，夜生活变得更具情调，比如白堤和平湖秋月，曾出现露天的茶座，人们在喝茶时，一抬头就可以望见保俶塔和湖上的月亮。一方面夜生活更显文艺和私密，比如，西湖边多了一家不打烊的书店“悦览树”，那些有故事的人，在午夜时分陆续到来，泡一杯咖啡静静阅读；一方面夜生活形态更显多元化。比如除了吃喝玩乐以外，有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利用晚上的时间去健身房、游泳馆。当运动健身开始风靡起来，夜色下的杭州变得更加热闹。就拿我家附近的拱宸桥来说，每到晚上六七点，运河文化广场就被健身的市民所占据瓜分，跳广场舞的，做健身操的、打羽毛球的，玩轮滑的，抖空竹的，地砖上写大字的，最热闹时，光广场舞就有四五支队伍。而离广场不远的运河边，也到处都是人，有跳交谊舞的，有遛狗的，有“走运”的，有夜跑的，伴随着突突突突的船声，远处还飘来萨克斯的悠扬，越剧的缠绵……

4.

夜色挡不住的人间烟火气，就是能让都市人记得住的乡愁。它可以短暂消失，但一定会回来。或者从这个地方消失，从另一个地方回来。夜色挡不住的人间烟火气，看起来是烟和火的聚集，是一盏灯、一盏灯的聚集，说到底是人气的聚集。人气的聚集，其实是希望的聚集，信心的聚集，也是爱和幸福的聚集。

在因新冠疫情而中断了五六个月以后，记得那是五月末的一天傍晚，我去河东路和朋友小酌，路过刚重开不久的新市街夜市。下午五点多，在100米长的夜市街上，很多摊位已经开始营业。那天傍晚，令我印象最深的是两个摊位。第一个是卖凉拖的摊位，一位身体发福的中年摊主戴着口罩坐在小板凳上，在他的身前摆开了一个色彩缤纷的凉拖方阵。那些花花绿绿的凉拖，一排排，一列列，每一双都摆得整整齐齐。从那些摆放整齐的凉拖上，你看不出埋怨，也看不出牢骚，有的只是一份沉心静气，踏踏实实地做生意的态度。

另一个是河东路口肯德基门前的鲜花摊。这家鲜花摊，在我的印象里，大约存在有二十多年了。相信家住朝晖的人对它都有记忆。我有一位家住朝晖的同事，闲聊时和我说起，每逢双休日，一家人都会去新市街逛夜市，女儿喜欢小动物，每次在卖小宠物的摊前总会停留一会，她自己喜欢小首饰，看上中意的就会买。而先生的手机贴膜就是在贴膜一哥那里换的。一家人总是走到新市街的河东路口，在卖花阿姨那里买一束鲜花然后回转。阿姨的花，基本以大众花材为主，比如康乃馨、玫瑰、百合、富贵竹，肉肉等。和批发市场不同，阿姨将大束的花拆成小把小把卖，小把小把的，不仅便宜，也方便自由搭配。因为摆在路口，前来买花的人一向很多。那天傍晚，我又看到了卖花的阿姨和绚丽的鲜花，内心感到特别特别亲切。走过河东路口卖花阿姨和她的鲜花摊，我意识到了市井烟火的那种强韧的生命力，也触摸到了平凡岁月里那种静水流深的美。

5.

疫情的阴霾渐渐退远，城市百业正在复苏。比如餐饮夜宵。前两天晚上，和朋友去了一趟胜利河美食街，这是今年来的第一次，去了以后，最大的感觉是夜宵胜地变得更美了。已改成步行街的美食街上空，多了一条长300米的灯彩“天幕”。流光溢彩的天幕，以及沿街一排喜气洋洋的红色灯柱，使午夜的胜利河有了一种强烈的不夜城的味道。从西头走向东头，一路都是吃夜宵的人，那位来自安庆的吉他歌手还在前面的一张酒桌旁唱《光辉岁月》，还有卖花姑娘捧着玫瑰走向吃夜宵的情侣，还有KTV的营销员，一张桌一张桌客客气气地送优惠券，就像疫情从未来过一样。那天晚上，我们从望江门吃了小龙虾出来，各自带着醉意走向美食街的东口，在打上出租车前，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我所喜爱的夜市街，鳞次栉比，灯火辉煌的美食排档的上方，正静静地悬着一弯银亮的新月，那是曾照在南宋年间临安瓦肆上空的新月，那也是今晚，照着2020年盛夏杭州一条“美丽的街市”的月亮。